孙光辉：空竹世家的绝响

　　家住古城南京的孙光辉今年40岁，他说，我在10岁之前就已知道，自己毕生注定要从事的职业就是“车木”。

　　“车木”是一种古老的竹木器制作技艺，直到今天，任何先进的制造手段，都还无法取代这门手工技艺所包含的精湛、精准的手艺

　　孙光辉的入门师傅，确切地讲应该是他的爷爷――孙兴荣，如今已活到92岁高龄。

　　爷爷的父亲在120年前，花了70块现大洋，买下了当时南京商业最为繁华、紧邻升州路口的一座木结构小二层楼。这座小木楼原先是一家茶馆，但爷爷的父亲拆掉了烧开水的大灶，搬进来一台完全由人力驱动的木车床。

　　那时，升州路一带有七八家车木行，各家木行基本都在做着相同的产品，主要是空竹（南京人叫做“嗡”）和陀螺，另外，也顺带加工一些诸如桌子腿、衣帽架所需的圆木，以及擀面杖，锅铲把之类的零星散活。

　　爷爷是在16岁那年正式接手经营车木行的。爷爷给自己的车木行取了一个十分养眼养耳的店名，叫“孙兴泰车木行”。爷爷做的东西既精致，又考究，特别拿手的活是做空竹。每逢春节拿到夫子庙去卖时，那抖起来的嗡嗡响声，简直能把人的心拽到天空中。

　　年复一年。孙兴泰的嗡和陀螺，就成为了南京城里老少皆知的一绝。

　　爷爷阅人无数，眼睛多毒啊

　　孙光辉就是在这座小木楼里降临人世的。那些年，爷爷和父亲的车木手艺，因为“文化大革命”已经派不上用场了。爷爷每天只能在小木楼前，靠抖嗡来排遣心中的苦闷与失落。爷爷抖嗡的水平极高，这使得孙光辉从小就对爷爷生发出无限的崇拜。他将爷爷抖嗡的一招一式全都稔熟于心的同时，也在爷爷的耳提面命之下，对车木这活日益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爷爷的眼睛多么毒啊！为了孙家的百年老店后继有人，爷爷整日在车木床前，将自己的绝技对孙子倾囊相授。

　　爷爷的良苦用心，果然没有白费。孙光辉在十五六岁时，已经完全掌握了车木手艺的绝活，初中毕业后，孙子跟爷爷发出了一个在今天看来，多少有些幼稚，有些欠妥的挑衅：如果要让我继续孙家的百年老店，那就必须用我的名字重新注册店名。

　　爷爷拗不过孙子，为了保全升州路上仅存的这家车木行，爷爷最终与孙子达成了妥协，将“兴泰”更名为“光辉”。

　　一日三餐，都要一刀一刀刻出来

　　车木做嗡，前前后后要经过总计78道工序。从劈料子、锯料子、砍料子，再到车料子，刻料子、砂料子，孙光辉每年出了正月就开始动手，一直要忙到隔年春节前夕，才能做出1000只嗡。他每天的劳作时间几乎雷打不动，从上午7点到晚上10点，手脚一刻不敢偷懒，才能保证数量和质量的如期完成。1000只嗡做成后，他还必须天天背着到夫子庙去卖，每只嗡最多能卖20块钱。

　　运气好，那1000只嗡能在半个月之内卖完。什么叫运气？孙光辉的期望其实很低，只要不下雨下雪，就算有运气。2005年春节就很背霉，南京从初二开始犯天阴，一直犯到正月十五。没卖掉的嗡，堆在小木楼里足足有十几大包，全家老少四代人，望着费心熬血做出来的东西，个个欲哭无泪。

　　还有其他躲不掉的苦涩。

　　每年春节，只要孙光辉到夫子庙去卖嗡，必定会吸引海内外游人的目光。尤其外国游客对这个古老的传统手艺，表现出异常的惊叹与痴迷，于是像跟屁虫似的，跟着他到又破又暗的老字号中，又是拍照，又是录像。等到这些人心满意足地离开车木行，孙光辉想到的绝不是什么出名露脸，而是每月必须要交的税钱，每天必须要消耗的材料，每顿必须端到桌上的饭菜。这些钱，都要他一刀一刀刻出来，而且必须卖出去才行。

　　不知不觉，成了民俗文化的小名人

　　不管怎么说，媒体毕竟帮孙光辉以及他的这门古老技艺，起到了呐喊宣扬的效果。升州路口这座历经百年的车木行，突然之间就成为了社会关注的焦点，南京博物院更是创意新奇，欲将光辉车木行，以及孙光辉做嗡、做陀螺的技艺，申报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孙光辉在不知不觉中，就变成了南京民俗文化的小名人。他开始像走马灯似的，为国家和省市领导人表演抖嗡、表演刷陀螺。

　　刚开始为尊贵要人表演，孙光辉还一头是劲，并心存幻想，哪天万一有某位要人发个话，既然是民俗文化，就应该给予保护，光辉车木行每月的税钱，能免就免掉吧。可是孙光辉的幻想，在一年又一年的等待中，就是没能变现。要人们拍着巴掌跟他作别后，该交的税，还是一分也不能少。

　　孙光辉肚子里的苦衷，媒体并不知道，继续高调宣扬，说车木技艺一定要后继有人，并号召大家拜他为师。孙光辉干着急：我自己现在吃饭都成了问题，哪里还有多余的饭菜，装在徒弟的饭碗里？

　　好在热闹了一阵子后，没有一个人愿意跟他学手艺。为什么？吃苦不挣钱啊！孙光辉说，我现在已无心把这门手艺发扬光大了，自己之所以不肯改行，只不过是不忍心将这门绝活，在自己手上失传而已。

　　极度后悔，为什么要在“五一”结婚

　　孙光辉还有两个心结，过去解不开，现在没法解开，今后估计更难解。

　　他跟老婆是1994年5月1日在小木楼结的婚。

　　等到他发现老婆跟着自己吃苦受累后，就算计着不管怎么说，每年的“五一”结婚纪念日，总该要吃顿好饭菜纪念一下吧？可心结恰巧就在这里。

　　从想到对不起老婆的那年起，每逢“五一”孙光辉必定要被政府请去表演民俗绝技，每次还不止一天，还不能不去。好在这个叫陈娟的女人，懂得自己男人的难处，就干脆跟着他一起去表演现场，说，好歹结婚纪念日，我们两口子没分离。

　　这第二个心结跟着就来了。

　　夫妻两个走了，女儿怎么办？爷爷又怎么办？爷爷已经老了，92岁的老艺人，两条腿走不了远路了，只能让留守在家的女儿，为太爷爷烧茶端饭。今年“五一”，孙光辉跟老婆出门前，又像往年一样叮嘱女儿，在家先看书，看过书再看一刻电视，看电视的同时，要看好太爷爷。没想到，女儿居然又补了一看，还要看好家门。

　　看着女儿那张懂事的脸，孙光辉当时真的想哭！女儿虽然才12岁，但女儿知道父亲一年苦到头，自己只有把书读好，才能不让父亲烦心。于是便用功地读，读到回回考试都是全班头一名。只有一次例外。去年期终考试前，女儿得了阑尾炎，在医院开刀，少读了15天书，结果考了个全班第二名。

　　孙光辉说到这里，哭了。一面哭，还一面说，女儿回来后，趴在床上流泪，说没考好，对不起大人……我哄她说：“不是你对不起大人，而是大人对不起你……”

　　女儿想买台电脑，传播家传绝技

　　孙光辉的女儿同样也不愿跟他学手艺。但女儿有一个非常具体的设想，就是等到家里有电脑后，她就帮父亲把做嗡的绝技，通过网络传播出去。除了教人学这门手艺，还能在网上销售，到那时，全世界喜欢这门绝技的人，就可以在网上跟父亲联络了。

　　女儿的设想让孙光辉兴奋了差不多有10分钟，但想到买台电脑要花一大笔钱，心又凉透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孙光辉越来越习惯踩着“吱吱”响的小楼木地板，一点一滴地回忆过往的岁月，慢慢思考着未来的生活。有好几次，他都想给看过自己表演的官员写封信，想吐吐自己过日子艰难的苦水。想恳求有关部门将自己车木行的税赋能否给免了。可是，当他提笔之际，再看看自己跟领导满脸笑容的合影，又生出了太多的犹豫，领导们个个都那么忙，哪有精力去管一个抖嗡刷陀螺的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呢？

　　于是，收起了笔。拿起了一块金光闪闪的金牌。这是孙光辉在第十届全运会上获得的金牌。那次抖嗡大赛，孙光辉凭着从小练就的童子功，一口气抖出十几种花式，把裁判和观众看得目瞪口呆。

　　上台领奖的时候，爷爷就坐在电视机前。看见孙子从官员手中接过金牌的那一刻，爷爷气得直骂，小兔崽子，抖嗡居然抖得超过了我！”

　　既然不便恳求别人，孙光辉也只能自救了。其实方式很简单，他再到夫子庙卖嗡的时候，除了给围观者表演高超的技艺外，而且必定对每一个买他嗡的人，说一声：“谢谢您对传统民俗文化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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