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湾自古并非雅游之地,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得以朝拜心中的圣地。
结缘大地湾是在初春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我们一行从甘肃省城兰州出发,去拜谒中华文明最初的蓬荜与褴褛的摇篮,寻觅祖先留下的最初的乐音。汽车在公路上高速前进,但在不时因穿云拨雾而减速的时候,我得以进行简短的怀想。今天我们是在利用现代交通工具从西北大城市前往沉寂偏僻的目的地--大地湾,但是在8000年前的当时,当大地湾的原野熙熙攘攘一派繁荣之时,金城兰州的居民也许还在茹毛饮血甚至一片荒芜。再过漫长的4000年之后,大地湾的先民率领着自己的部落向更加广阔的关中地区进发,续写更加绚烂的文明之时,兰州地区才被大地湾文化的余韵马家窑文化和齐家文化所浸染。
我们大地湾之行的第一站是甘肃大地湾文物保护研究所,研究所由原先的粮站改建而成,面积颇大而略显空旷,大门就紧朝惟一的一条主街,四周是陇右地区常见的单檐斜坡平房构成的四合院或三合院建筑,黄土的墙坯、黛青的屋瓦和高耸的门楼浑然一体,所幸还未落入过分的装饰。街面上很静,除了村民用温软而动人的秦州方言轻声地交谈以外,剩下的就是小鸟的啁啾和微风拂过高大的苦椿树尚未凋落的果荚时的簌簌声。在这样的场所里,更适宜于安放和了解古老而博大的大地湾文明。
大地湾的原野是辽阔的,宽广而雄伟的中山梁舒缓地向两边延伸,显示出一种与镇守大地湾遗址的主山身份相称的悠然与从容。如果忽略人类对黄土大地微不足道的改造(比如梯田),这里仍然大致保存了原始的自然地貌。但是站在大地湾的土地之上,呼吸却是困难的,这跟海拔地势无关,惟一的原因是我已经站在中华文明的圣地上,与先民一起脚踏在中华民族的起跑线上。在春雨的滋润下,大地湾的土地,又一次复活了。清水河河床上已见不到冰封的冬日,汩汩的水声一如万年之前,密集的村落错落有序地栖居在河畔。民间传说这条河是一条楚楚可怜的瞎龙的化身,十分地惧怕寂寞,哪儿有村落,哪儿有鸡鸣,它就往哪边小心地靠去,于是在大地湾大地上留下无数个S形的河道。其实,这不过是后人在有意识地突出人的主宰作用而故意弱化自然力量附会而成的故事,大地湾先民的足迹印在清水河之滨,最早是在约8000年前。他们就从那个时候起,在靠近河岸的台地上过着至今让后人无法超越的基本生活,而后逐步向更加广袤的高处推进。但这种生活绝非总是牧歌田园式的浪漫,决非象历史学家的记述一样轻而易举。先民将一块坚硬的石头磨成光滑锋利的石刀或者石铲,将一块酥松的泥巴转化成一件直立而坚固的陶器,这种由腐朽幻化为神奇的创造不知有多少的心血凝结在其中,应该和今人对尖端技术的研究一样漫长而艰苦吧?
我们在导游的陪同下,短暂参观了大地湾遗址。在聚落前,相对于形制宏伟,结构复杂的大房子,我更为关注那些空间狭小,结构简陋的半地穴式的窝棚,并特意抚摸了冰冷的地面。当年的先人,晚上就蜷缩在这样简陋的居所,在漫长的白天,肯定不会像我一样在此地随意游走,食物的短缺,野兽的侵袭以及人类童年时期大自然种种危机与灾难会使他们的生活和劳作充满难以预计的危机,他们却并没有把这一幕幕的艰辛传递给后人。在各式各样的彩陶花纹中,我们却看到了一个五彩斑斓的远古世界以及我们的祖先对自然界昂然的气概和对生活乐观的追求。彩陶上面最常见的是今天似乎仍在戏水的游鱼和象征生生不息的葫芦籽,即使在最古老、最原始的陶器上面,也少不了先民们浓笔重彩的有力一抹!国宝人头瓶更是为我们后人留下了一张宽厚的面容和一双似乎要穿越时空的无比深邃的眼睛。大地湾的先民也许是睁着一双时常有些疲倦的眼睛在西北黄土高原上为我们的民族采集和传递中华文明的圣火,可是,是什么信念支撑着大地湾人洁净的灵魂?是什么力量锻造了我们民族万古不移的开阔心胸?我百思不得其解。
今人提到原始社会,恐怕鲜有例外地认为那个时代理所当然地一概很原始。但是如果有过一次大地湾之行,固执的认识定会土崩瓦解。难以置信的是包括衣、食、住、行、乐等各个方面,人类基本生活的轮廓竟然在8000年前的大地湾就已经定格。他们有缝纫的兽皮和麻布作为衣服,有黍、粟以及清水河里的水产作为饭食,遍布大地湾的240多座房屋可供他们起居,除了自己的双脚,人们甚至可以在清水河上泛舟,唱起婉转的渔歌,敲响嘭嘭的陶鼓,围着F405或者F901大房子的火塘起舞。再假如神秘的伏羲曾在成纪生活过,那么大地湾先民中的早慧者和勤于思索者甚或能够在耕渔食色之余钻研一种深邃的学问--八卦哲学。
说起伏羲,常有人将他比作东方的普罗米修斯,但明显不同的是,普罗米修斯是将天火盗回人间,传播了文明而蒙受无比的苦难,我们伟大的伏羲却是在三阳川的卦台山优雅地独自创立了东方哲学之基--阴阳八卦。普罗米修斯盗火的经历虽然悲壮,但却和西方文明由古代西亚、北非转嫁传入暗合;相比较,伏羲内省式的感悟伴随着另外一种东方式思索的痛苦,它展现了中国文化原创的本质。不用说,有了伏羲的大地湾更有一种人文的关照和理性的光芒。
另一个和大地湾有关的人物就是女娲,如今祭祀供奉她的庙宇就在离大地湾不远的陇城镇,相传当地还有不少与她有关的传说,但我一样愿意她也是在大地湾度过了她伟大的一生。我对许多与女娲有关的惊天动地的传说总持怀疑态度,宁愿相信她只是一位在壮年时足智多谋、指挥若定地带领大家战胜洪水的女人和年老时抚养了不计其数的儿孙的老祖母--慈祥的老祖母,健康的老祖母。我宁愿相信她时常就在月亮湾(我自己私下对位于大地湾山下的一段清水河月牙形古河道的命名,将来大地湾遗址做旅游规划时不妨采用这一名称)的河滩上照顾着一大群小孩,并给他们每人捏一个黄土泥人哄他们玩。一代又一代的儿孙都长大了,老祖母女娲也在村旁的墓地静静地睡去,人们在给自己的小孩讲故事时,有意无意地都说自己是女娲老祖母用黄泥巴造出来的。当然,史前史的进程不可能就如此简单,但只要是人类自己的历史,只要是人类祖先经历过的历史就不会绝对地繁复难解,而且肯定有的是人情味儿!
大地湾的土地上生息过不计其数的先人,以及他们忙碌的身影,也一定有过他们不计其数的创造,但现今留下的又有多少?走在泥的田埂上,我猜想自己的足迹是否会盖住古人的脚印,正在审视历史的我是否会成为历史一部分或者最终湮灭在无数的历史信息中。一代又一代,接辈又传辈,足迹仍在湮灭,坟墓仍在隆起,篱垣仍在倾颓,但是,生命仍在祖先耕犁过和不曾耕犁过的原野上生长;不绝的梦幻,因有思想的关照而获得了超越沉沦的永生。生命的流转不光通过祖先的血液在我们体内沸腾,更是通过记忆的重叠,思想的传承,文化的延续而完成。猛然间,我找到了自己一直思索的答案:主导大地湾先民--一切支撑人类生存活动的信念,无非是对生命的眷恋,对生命规律超越的永恒希望。
读完大地湾,我内心是忧惧的,我在暗问自己:你生命的马车可在时空的旅途上碾出了求索的皱纹。
责编:常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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